这都是当世绝顶人物,主宰五洲大陆的帝皇,虽然他们言笑不拘,但安意润就是觉得,每个人的欢笑里,似乎都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寂寥和忧伤,那感觉暗流涌动,不能触及,却无处不在。
这些威凌天下的人物,还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寂寥和忧伤呢?
礼官高高的传报声传来,外间韶乐大作,吉时将至,请各国贵宾移驾正殿。
瀚皇当先站起,经过轩辕这一席时一把挽住了宗越,笑道:“你还没死?”
安意润吓了一跳,却见自己的帝君并没有生气,只淡淡道:“你没死,我怎么舍得死?今天这好日子,不看到你七窍生烟,我怎么能死?”
“很好。”瀚皇也没生气,把住他的臂仔细看了一会儿,点点头道,“那就拼命活长点,到时候谁看谁笑话。”
“你们能不能不要在这喜庆日子里死啊死的?”彩衣绚烂的雅兰珠偏过头怒道,“扶摇的好日子!”
她也仔细看了看宗越,从袖囊里掏出个彩色锦囊递过去,道,“毒药,爱吃不吃。”
宗越笑笑,燕惊痕过来,道:“轩辕兄,前些日子我命人送来的火蝙珠,用了可好?”
“好。”宗越点头,笑了笑道,“收药收得我手软,你们也真是蠢,忘记我原先是做什么的了?”
“医者救人不能救己,不要这么自负。”燕惊痕劝着,“看你气色倒还成。”
宗越笑笑,安意润看着他樱红的唇,心底泛起微微苦涩,却也有微微安慰,从这些对话听来,各国主宰相互关系竟然不错,这在往年倾轧激烈的五洲大陆来说,真是一个奇迹。
而这奇迹,据说来自于一个女子的勇气和智慧。
安意润仰望目光下辉煌的弘光正殿。
大宛女帝,孟扶摇,你到底是怎样的人?
韶乐起,百官拜,金水广场万人山呼,弘光正殿威仪堂皇。
那乐声不是寻常的皇家堂皇音乐,调子古怪而好听,让人想起温馨、美满、幸福和爱情绵长。
贵宾们进殿后,犹自对着那拱门诧异安意润却已经注意到,拱门上绑了许多粉色小孔明灯,每个灯下,还系了深红锦囊。
一应礼节,很明显不同于五洲大陆寻常封后,也没有金册金案,客人安排在大殿两侧金案后观礼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”
百官长跪,宾客立起,目光齐齐投向殿外,安意润微微抬起眼角,心中好奇那位名垂五洲大陆多年,号称绝世风华的长孙皇帝,到底是怎样的绝俗容颜。
日光长长的光影转过来,照见携手而行含笑而来的人儿,一片七彩光耀里,安意润突然失去了呼吸,左侧的女子,高挑修长,一身红艳如火月华锦长裙,垂坠如练暗光流动,那般纯正华贵的红,耀亮所有人的眼,长裙不同于一切五洲大陆衣式,线条简练而不 美流畅,优雅高贵的鱼尾设计,前后一线深V领带几分凛然的明朗,中和了月华锦略微 的韵味,衬得那鲜亮的红越发色彩逼人,所有的转折装饰处都盘了宝石,却不是常见的珍珠或祖母绿,而是清一色指头大的黑曜石,宝光流动的黑曜石如无数双华彩熠熠的眸子,在一色明亮的火红中闪烁。
这般的美,这般的简练中却又贵气逼人,黑红相间的庄凝中别有明 丽,刹那惊艳。
而她的容颜,却不曾被这举世无双的美裳所压下,衣裙有多华美,容色便有多光彩熠熠,那开阔明艳的眉宇间,载得下万里江山,载得下诡谲风云,载得下一路血火,也载得下此刻,悠悠恋慕和浓浓幸福。
大宛女帝,无极皇后,孟扶摇,走向自己的婚坛,走向婚姻的未来,走向五洲大陆知友朋们欣喜而含泪的目光,以一生中超越加冕为皇那一刻更甚的艳光。
在她身侧,五洲大陆的绝世男子,无极穹苍两国之帝,长孙无极,难得地也穿了黑色,黑玛瑙般流动晶莹的同质地月华锦,衣袖领口精密翻覆刺绣着金线龙纹,和那袭艳色逼人的火红长裙十分相配,而那般高贵优雅的黑,也衬出那男子肌肤如玉,容华皎洁,似一轮昭昭明月,那般光华满耀的,升腾于天地间。
他挽她在臂弯,一路行来一路含笑低望,世间万事都已落脚下不值一顾,唯有她在他怀,将所有梦想和缺憾填满。
过往光阴如水流过,历历往事写满这弘光殿金砖之路,这一路以他心血作碳,肌骨为薪,架一腔痴心熔炉铸炼,成就千般筹谋,万种心思,终深埋于她一路足迹之下,助她九霄之上,步步生莲,助她超越梦想,最终纳入她怀。
看着那两人交视的眼神,安意润突然湿了眼眶。
她也许并不十分清楚这绝世帝侣的相爱历程,然而这一刻他们彼此的目光,让她瞬间湿润了心房。
她出神地看着那张脸,想着刚才大殿尚仰首喃喃祝福的女子。
是你,是你,只能是你……
大殿里,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挺直背脊,每个人的神情,欣喜与怅惘交织,快乐和落寞同存。
他和她行到紫藤花架下。
不知何时,那里站了小小的一团,黑色礼服缀满红色南珠,乌溜溜眼珠子比珍珠还大还亮。
它庄重而滑稽地站在司仪的位置,高高捧起一对指环。
样式简单而高贵的指环,各自镂上彼此的名字——昭诩,扶摇。
当年刻于树叶耳环上的名字,今日终于在彼此与心最近的地方,凝定成永恒。
孟扶摇含笑捧起元宝大人,那只相伴他们走过一路艰难的宝贝宠儿,难得那么严肃慎重,将自己的爱交给了她。
指环躺在她洁白掌心,熠熠金光。
互相为彼此戴起,彼此的呼吸近在耳侧,都觉得对方的手指那般 ,气息那般美好,无声里密密 ,千丝万缕,不愿挣脱。
我愿一生抛弃一切为你禁锢,于你的心上。
他执了她的手,千言万语只化为默默凝视,忽然含笑靠了她额头,轻轻一吻。
如春雨拂过 如锦缎的 ,十二万分珍重,十二万分欣喜。
安意润哗的落下泪来。
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婚礼,世间一切规矩礼法皇族礼仪,在此地尽抛却干净,唯因如此,这是世间最好的婚礼,真切、美好,晶莹璀璨如梦境,符合世间女子所有不敢触及的梦想。
之前,之后,永不能有人能有此幸福。
她如此快乐,为自己的不曾错过,却也如此寂寞,为自己的永不能拥有,她仰起泪眼模糊的脸,看见那对人儿深情携手,放开了伊藤拱门上的孔明灯,粉色的小灯曳着锦囊悠悠飞起,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。
那灯飘到高处,锦囊突然落下,皇后亲手写下的愿望,落入所有相伴她一路走过的知己手中。
宗越执了那小小深红锦囊,久久没有打开。
安意润没有去探问,那是属于她的帝君的心意和秘密,她不能去惊扰。
不过她想,她知道写了什么。
“愿花常开,人长在,一生知己,永不相负。”
回程的路春光依旧,正如洛水永远流淌不休。
宗越闭目坐在车里,比来时更沉默。
轩辕一行在无极盘桓了半个月,然后决然拒绝无极帝后的再三挽留,启程回国。安意润知道,这是帝君害怕自己身 不支露出破绽——皇后太精明太热情了。
出了城门,礼部官员送出百里外回转,宗越立即命安意润帮他洗掉那些胭脂。
安意润亲自动手,去溪边取了极干净的溪水,卸去那些胭脂,看着清逸男子苍白的容颜在自己指下一点点显现,她手指抖了抖。
在宗越睁开疑惑的眼光之前,她掩饰地掉头,哑声道:“今早胭脂有些不舒服,臣妾想去溪边洗洗。”
宗越垂了目,应了,她觉得他那遥远而浮凉的目光,再次掠过了她面容之后的影子。
她端了盆出去,在溪边蹲下,木木对着溪水。
四面起了暮霭,烟光溟溟,溪水中景物有种动荡的摇晃,她突然想起无极皇后那张明艳的,隐约间令她觉得有些熟悉的脸。
怔然良久,她缓缓掬水,清凉的水洗去眉石,胭脂,香粉,口脂……还原一张素净本真的脸。
那容颜明丽,秀眉飞扬流逸,眉宇间有几分开阔之气,正是那点开阔之气,恍似一人。
进宫后诸般种种,如孤帆远影自碧空直流而下,渐渐清晰。
她短促地啊了一声。
她回望中州皇宫方向,终于,怔怔流下泪来
无极德治三年,春末夏初。
横贯中州的洛水清澈如玉带,自外城流向内城,水流如镜,倒映通衢大道人烟繁华,倒映十里御街,彩绸飞扬,批红挂绿,一派富丽喜庆色彩,染得春风都似有了颜色。
鹅黄柳绿的春风里,有人轻轻在溪边,掬起一捧晶莹的溪水。清澈的水流从洁白的掌心四散流开,溅落如珍珠,激起一圈圈柔曼涟漪。
“年华逝去,亦如流水。”出神地看着滴落的水珠,乌发白衣的男子,语气清淡亦如这水的微凉。
这潺潺洛水,流经整个中州,而此刻的她,是否也在无极弘光殿前,流水濯素手,明镜映韶颜?
光阴催换,似水流年,如今的她想必更加芬芳明艳,而他,却已被那时光摧枯拉朽,淘换得不成模样。
“陛下,小心着凉。”有人从身后过来,轻轻为他披上一袭紫貂披风,素手纤纤,细心地束上丝带,那人始终没回头,却微微呛咳起来,厚重披风里双肩微缩。
“陛下……”明艳的女子黛眉轻皱,担忧低唤。
男子于四月春风里回首,那一霎眼神有些恍惚,随即一笑,道“没事,意润,回马车吧,无极国迎接的官员应该快来了。”
安意润小心地扶了他,觉得厚裘下男子身 越发轻弱,心中不由一恸。
“陛下,您这身子,本不该……”忍不住便想说出一直想说的话,却被那一回首的眼神,震得忘记后半句。
她有些怔忪,扶着他的手指微凉。
陛下的身子,一年不如一年,这半年来国事几乎都在卧榻上批复,朝中后宫,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,她所生的唯一的皇子,也被细心看护,并被带离轩辕正殿承明殿,却没想到在这个时辰,陛下竟然会因为无极国一纸邀请,便强撑病 远赴他国,去参加那一场别人的婚典。
无极,穹苍两国之帝长孙无极,与大宛女帝孟扶摇结缡之礼。
这毋庸置疑是旷世婚典,五洲大陆有史以来最高贵的联姻,但却不应成为已经是风中残烛的轩辕皇帝带病出行的理由。
安意润望着张灯结彩的中州城,遥想着那位号称五洲传奇的新人,即使远在轩辕,养在深闺深宫,她也不可避免地听说过那个女子,风华绝世,才能无双,九霄之上,步步生莲。
她的眼神里,带着淡淡的向往之色。
她出身平凡,父亲做过的最大的官就是七品县令,然而就是这般卑微的出身成就了她,承庆帝轩辕越因为身 原因,不愿将来大去之后,外戚专权,于是草根之女飞上枝头,成为轩辕唯一生下皇子的妃嫔。
轩辕后宫,出身平凡的妃子也很多,安意润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自己,得了那一份天大的幸运,她常常失神于陛下眼眸,他那样看着她,如斯深情而又如斯寂寞,像透过她看着一个遥远的影子,云山之外,迢迢而永不得。
就如此刻,他眼眸倒映中州洛水,却像看到另一个天涯。
“带了妆盒没有?”宗越半合双目,在车中养神半晌,突然问。
她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却急忙奉上自己的妆奁——陛下看似温和清淡,其实却是极冷的人,他也许并不会要求太多,她却不敢不温柔。
“粉就不用了。”宗越不看那些,淡淡道,“没得显得更苍白。”
她怔在那里,突然觉得从心里开始寒冷起来。
“嗯?”